金灿荣:2022年肯定是很不平静的一年,在国际关系史上会留下一笔。2022年给我印象深的有如下几个事件或问题:
第一当然是俄乌冲突。
这个应该不仅是2022年最大的国际政治事件,而且我认为是自1991年12月25号冷战结束以来31年里最大的国际政治事件。它给冷战结束后的以美国为主的国际格局带来的冲击,大于“9·11”事件和2008年华尔街金融危机带来的相应影响。
第二是中美关系竞争全面化。
这主要是美国造成的,而中美关系本身的分量就决定了它实际上是影响全球的。
拜登在2021年1月20号上台执政,现在看来,在战略层面,他跟特朗普是完全一致的,就是把中国当做主要战略对手,而在战术层面,他要比特朗普做得更精致一些。而现在事实上跟中国竞争已成了美国外交的主线了,所以很多美国政治家不骂中国都不会讲话了。
2022年10月12号美国出了新版《国家安全战略》报告,这是在2017年12月18号之后,时隔近5年又推出的一个报告。这个报告跟2017年的比,进一步凸显跟中国的竞争性。
美国《2022国家安全战略》报告封面
我记得2017年的报告是先强调大国竞争,其中包括中国,然后是对付流氓国家,再就是对付恐怖主义;
这一次,它的排序是中国、俄国、伊朗、朝鲜和恐怖分子,而且把中国单独挑出来,对中国威胁的定义更突出,且充满了紧迫感,就是中美竞争取决于未来10年的发展。
新的报告把目标也写得很清楚,叫“out-competing China”——目前这词条对应的中文翻译有好几个版本,上外的黄靖教授把它翻译成“竞赢中国”,很多学者翻译成“胜出中国”,我现在喜欢用的就是更直白一点的“淘汰中国”,美国实际上想把中国从高端产业淘汰出去,从美国控制的全球市场淘汰出去。
这个是今年第二个特点,中美矛盾突出,主要责任在美国。中国是反对用竞争来定义中美关系的,但是美国现在就一意孤行了,不管中国态度如何。
第三是世界经济面临着美欧通胀的压力。
为了应对疫情,美欧滥发货币,特别是美国滥发货币,导致了通货膨胀。这之后,美国又不顾美元是国际货币的现实,单从美国的利益出发进行了暴力加息。原本加息是应对通胀的正常行为,但因为美元比较特殊,是国际货币,有外溢效应,所以这种暴利加息的结果就是美元对主要货币迅速升值,很多美元回流,就导致一部分发展中国家经济非常困难,比如导致斯里兰卡政府倒台,也使得非洲国家、中东国家面临恶性通胀,世界经济因此更不稳定。
第四是地区热点突出。
朝核问题、伊核问题、科索沃问题,以及土耳其与周边国家问题,这都属于地区热点,现在都在显化。
第五是全球问题的治理现在面临更严重的赤字。
由于俄乌冲突,能源安全问题出来了,粮食安全问题出来了,难民问题出来了,而美国政府换届之后,移民政策有所变化,也导致非法移民剧增。此外,全球气候变化实际上是在加速的,比如今年北半球普遍面临旱灾,欧洲、中国、美国不断遭遇极端天气,像入冬以来,美国又遭遇到大风暴。
气候变化在加速,但是现在应对气候变化,实际上主要变成中国的事了。美国其实没有什么实质动作,欧洲现在的行为是倒退的,最认真应对气候变化的就是中国了。
第六是现在思潮更混乱了。
欧洲现在左右翼都很突出,左翼非常强调身份政治,右翼反弹也很厉害,新纳粹现象当下在欧洲挺普遍的;美国相似,左右翼对立非常厉害;拉美等发展中国家正迎来左翼化,卢拉当选为标志之一;而日韩政治趋于保守化。
这里面还得提一下,在意识形态分裂更厉害的大环境下,美国又开始打意识形态牌,搞所谓“民主峰会”,人为地制造、加剧意识形态分裂。
二、俄乌冲突给西方集团带来的最大冲击是什么?对于乌克兰这样夹在大国博弈之间的小国,能从这场冲突中吸取到什么教训?
金灿荣:俄乌冲突还在进行中,面上的观察就是:2023年冲突大概率还是处在一种进行时的状态,而不是完成时;而且战争存在升级的可能,因此全世界要高度关注。
虽然到目前为止,我们看到的是乌克兰、欧洲、俄罗斯输,美国赢,但这还是现在进行时的现象,真正的结果可能还要再等个两年左右。
央视9月份新闻报道
如果2023年,俄罗斯在经济上和战场上依然能挺得住,甚至在战场上还有点优势,那就标志着俄罗斯挺过了制裁。这样一来,问题就到美国这边了——美国主导的整个全球体系将因俄罗斯的暴力反抗而出现问题。
要知道,今天美国的地位,很大程度上不是来源于它的力量,而是来源于它的体系。美国现在的GDP一半与金融挂钩,而金融依靠的是信誉,信誉则很大程度上源于美国主导的体系。一旦体系崩塌、信誉受损,美国面临的问题就大了。
再来看乌克兰。乌克兰是一个自然禀赋很好的国家——领土60.37万平方公里,在欧洲排第二,仅次于俄罗斯;自然条件优越,多平原,多耕地,水资源丰富;人力禀赋也非常好,教育发达,每万人中大学生占比超过美国和俄罗斯,更超过中国。基于优越的自然禀赋和人力禀赋,乌克兰原先的工业基础相当好。
乌克兰的主要问题在于国家治理不佳。在经济上,乌克兰经济状况糟糕,1991年乌克兰独立时,其人均GDP是中国的5倍,现在则不到中国的1/3。在政治上,乌克兰没有处理好与外部世界的关系。
乌克兰的地理环境决定其必须和俄罗斯搞好关系。然而,乌克兰被西方忽悠,从“普通青年”变成“文艺青年”,且长期处在“青春期”,嚷嚷“我要、我要、我就是要”,然后就导致国家陷入战争。
这也为其他国家提供了一个教训:国家治理不能太任性,每个小国家也都要搞好大国平衡。
三、现在美国已经把中国视作头号竞争对手,在这样的条件下,如果中美两国想要取得进一步合作,还有哪些操作的空间?
金灿荣:相较于特朗普政府,拜登政府手法更精巧、战略更坚定,把中美关系定义为全面竞争关系,并且在内政外交上全方位配合这一战略。
但另一方面,拜登政府又表现得相对灵活而不鲁莽,与中方保持对话。中方也抓住一切可能的对话机会。所以就有了11月14日的巴厘岛元首会晤,美国国务卿布林肯随后还将访华跟进会晤后续工作。
现在中方也越来越清楚地意识到未来中美关系的严峻性,所以也在积极发展自己的力量,在内推动“内循环”,在外部继续发挥外交主观能动性,比如通过《区域全面经济伙伴关系协定》(RCEP)来巩固与周边的合作、金砖扩容、上合扩容、推动“一带一路”等。
总的来说,美国的政策有一定的两面性,中方也明显做了两手准备。而且,中美关系是一种很成熟的关系,双方都在尽可能地避免直接的军事冲突。
四、2022年,台海问题也对中美关系产生了重大影响。
佩洛西窜访台湾导致两岸关系一度非常紧张;美国近期也通过“2023财年国防开支法案”,将对台提供100亿美元军事援助。近五年内要特别关注台海,冲突可能升级,甚至可能爆发战争。2023年美国可能会怎么打台湾牌?
金灿荣:8月2日佩洛西窜访台湾,导致中美关系紧张、两岸关系紧张,中方也作出了强烈反应。但是从结果看,这并没有影响美国的政策。2023年,美国会继续打台湾牌。
从2023财年国防开支法案可以看出,美国将对台军售“制度化”了——以前对台军售是偷偷摸摸地一笔一笔谈,现在则被“制度化”了,每年固定给台湾20亿美元的“军事贷款”。
另外,1月3日出任美国众议院议长的大概率还是共和党人麦卡锡。他已经宣布要高调组团访问台湾。美国国会参众两院还都有一份“台湾政策法案”,现在看来,这份法案大概率会通过。
总体而言:美国把我们当战略对手了,这种情况下,美国什么牌都会用,其中就包括最敏感的台湾牌。
2023年,美国打台湾牌会打得更狠,中美围绕台湾的博弈会更激烈,对两岸关系的影响会更负面。但我们也要有信心,随着我国的军事现代化,我们在谈判中的主导权也在上升,我们的反制手段会越来越多、越来越有效。至于具体会怎么做,我们这些人就没法断言了。
五、对于中东国家而言,如何在向东和向西之间选择?或者我们更关心的是,在中东国家眼中,中国和美国有哪些不同?
金灿荣:中东地区天然具有战略重要性。
世界工业重心有三:北美、西欧和东亚。从地理上看,中东是连接西欧和东亚的纽带。如果说欧亚大陆是个杠铃,西欧和东亚是杠铃的两端,那么中东就是杠铃的握手。
第二,中东地区石油丰富,而欧亚这两个工业中心都高度依赖中东石油。
第三,中东是伊斯兰教发源地,而伊斯兰教作为世界主要宗教之一,具有特殊的宗教影响力。
第四,中东地区的矛盾特别多——巴以矛盾、伊朗和沙特的矛盾、什叶派和逊尼派的矛盾,以及民族矛盾,如突厥人、阿拉伯人、犹太人、库尔德人、波斯人相互之间的矛盾。
所以,无论从地理、资源、宗教影响抑或民族影响来看,中东地区都是很重要的。这一地区历来都是大国竞争的焦点——以前英、法、俄在这里争斗;冷战期间美苏在这里争斗;随后由美国主导,欧洲和俄罗斯也有一定影响力。
中东最近的动态是,中东领袖国家沙特和美国就人权问题和石油定价权问题发生了一些小矛盾。另外,中东国家也感觉到世界大乱,进入百年变局,美国领导地位下滑,所以产生了“向东看”的倾向。然后最近就有了习主席的访问沙特,以及中阿峰会和中海峰会。
但是我个人认为,总体来看,中东国家在国家安全上仍然依赖美国;所谓“向东看”,只不过是希望在外交上有更大的自由空间,而不是为了彻底摆脱美国。
中国的中东政策比以前更积极,从政治上的支持转向加强经贸联系。但是,鉴于中东地区矛盾过多,中国可能还是会保持谨慎,不会大规模介入。总的来说,中国的中东政策比起过去确实相对积极,但程度有限,不要夸大。
六、对于“中国在中东国家眼中和美国有哪些不同”,中东对美国保持着各种形式上的依赖,而中国在中东眼中更多是一个石油买家?
金灿荣:对,我们中国对中东的影响主要就是市场——我们是全球最大的石油进口国,和中东有良好的经贸合作条件。中东国家主要是借由西方媒体的眼光来看中国的,实际上对中国总体并不了解。
总的来说,中东国家正在“向东看”,我们对中东的兴趣也在增强,中国与中东国家的关系会得到深化;但是一定也要清楚地认识到,中东国家是搞大国平衡的,目前与其合作最多的还是美国。另外,中东内部矛盾繁多且复杂,所以中国对中东的合作还是要慎重。
七、中国新一届领导集体亮相后,您预计还会开创怎样的外交新局面?
金灿荣:未来10年内,中美关系都会比较紧张,所以我们对中美关系的期待也就比较低——不期待中美能够全面合作,能保持稳定、避免冲突就很好了。
既然中美关系必然以竞争为主、以不冲突为底线,中国外交自然会转向美国以外。主要有这几个发力点:
第一是“老欧洲”等西方国家,对于这些国家,我们还是寻求合作的;
第二是新兴大国,这可能是中国未来的重点合作对象;
第三是广大发展中国家。
我们有几个发力的平台:
第一是今年1月1日生效的RCEP,之后几年中国都会好好推进RCEP以巩固与周边的经贸联系;
第二是金砖、上合、亚信会议(全称“亚洲相互协作与信任措施会议”)等平台,未来中国对这些会投入更多;
第三是“一带一路”,中国可能不会像以前那么高调地推进,但是会做得更扎实。
上海洋山港集装箱码头(资料图/新华社)
八、2023年我们的抗疫防疫正式进入一个新的阶段。您怎么总结新冠对全球格局及中国国际地位的影响?
金灿荣:新冠三年对国际格局还是有冲击的,很多主要国家的经济连续几年受到影响,这是一个基本事实。
中国在前两年的表现相对较好,所以中国和美国的力量差距逐渐缩小。但是到了第三年,情况发生了一些变化。奥密克戎毒株的传染性特别强,致死率相对下降,防疫成本极高,所以西方国家就率先调整了防疫政策。而我们国家又坚守了一段时间,坚守的结果就是发现防疫成本居高不下,财政难以为继,所以必须调整政策。
既然改是必然的,我们就只能去积极面对,各级政府政策思路要变化。我相信,尽管要付出一定的代价,但我们最终是能够度过“阵痛期”的。
明年二季度开始,疫情应当会相对平稳,经济会有所恢复。根据IMF的最新预测,2023年美国经济大概可以增长1%;欧洲基本没有增长;中国的增长在5~6%左右;印度会比我们高一点,在6~7%左右。
如果我们把2023年称为“后疫情时代”的话,您对新的一年有什么期待?
金灿荣:在某种意义上,新冠病毒还会长期存在,但是病毒影响所有人生活的时代可能已经结束。我们期待继续做好防疫,使人民的生命得到保障;在生命得到保障的前提之下,我们当然还期待社会生活恢复正常,经济能够健康发展。
九、最后一个问题,您认为2023年最大的黑天鹅事件可能会是什么?
金灿荣:有很多可能性。
第一最大的黑天鹅,可能是俄乌战争升级,甚至动用核武器。
第二个,可能是美国出现大规模的经济衰退,进而演变成新一轮经济危机。目前美国的科技股表现得很糟糕。
来源:胡锡进观察